却喜大家作郑笺:读杨绛《我们仨》

时间:2022-04-13 19:21:35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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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喜大家作郑笺:读杨绛《我们仨》

  杨绛的文章有两个名家特别称许过。朱光潜在与人谈论翻译时,以为在散文(小说)翻译的领域,杨绛的文字算得上中国最好的。(见董衡巽《记杨绛先生》)施蛰存读《洗澡》的书评,称赞杨绛是“语文高手”,说《洗澡》是“半部《红楼梦》加上半部《儒林外史》”。这两个人于文字无疑都是行家,平常也不轻易揄扬别人,所以他们的这个批评意见,尽管容或难免偏爱与夸张,还是很值得批评家认真参考的。

  我从前一直认为,杨绛的散文比小说写得好,长处大部分表现在文字上,有一种考究的雅素之美。有人说她的文章不依仗才情,而较多地得力于后天的修养,我以为是很中肯、很有眼光的。读杨绛的散文,大抵给人以洁净、从容之意,好比一个有风度的中年妇人,其美与其说来自其天生丽质,不如说是源于艺术的节制修饰。我还一直以为杨绛该去翻译奥斯汀,因为她与奥斯汀有神情接近之处。读过她论奥斯汀《傲慢与偏见》的那篇文章,就知道她确实真心喜欢奥斯汀,她自己也有奥斯汀那种波俏含蓄的本领。可惜只见过她译的开头几句。不过就是那个开头,已经要使我们无比欣赏了。可是从钱钟书去世后,杨绛文字的“神情”有些消黯下来,仿佛生命里的精彩忽然被无情抽去了,说话少掉了从前的雅洁和蕴藉。

  在这册新著《我们仨》(三联书店2003年7月版)里,杨绛锻炼文字的功力当然还在,只是似乎力气已经不济,所以未免稍有步法凌乱之处。例如在第七七页,把钱钟书“料量柴米学当家”一句诗,错写成了“料理柴米学当家”;这句诗假如是作“料理”,“理”字、“米”字都是仄声,诗的平仄显然就不对了。在第一三一页,说“‘容安馆’听来很神气”、“其实整座住宅的面积才七十五平方米”,似乎忘记“容安”一词原就表示屋子窄小,其语出自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“审容膝之易安”,等等。这一类的疏忽和错讹,钱钟书在时一定已随手纠正了。

  所以,这本书里较有价值的地方,差不多就不再是其文章之美,而是其略显支离琐碎的记事。这些记事尽管还不够翔实,因为要做文章的缘故,所以把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剪裁了,就像因为不喜欢某人而把合影剪成残缺,但仍然有许多地方可拿来与钱著互相印证。这当是一些有“考据癖”的学者最喜欢的东西。例如在第七八页,说到钱钟书喜饮红茶,有几句话:“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。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‘立普登’(Lipton)茶叶了,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。”这个实可作为《槐聚诗存》的绝佳笺注。《容安室休沐杂咏》第三首有云:“灌溉戏将牛乳泼,晨餐分减玉川茶。”下面加注云:“余十余年来朝食啜印度茗一巨瓯。”这首诗编在一九五四年,饮牛奶红茶作早餐记在一九三八年,二者相距已有十六年,说“十余年来”自是约词,同时说明诗注此事是很确凿的。

  稍微了解“钱学”的人,都知道钱钟书是“好吃”的人,从这本书里可以找到足资佐证的有趣材料。在第七八至七九页里,说“自己有厨房了,钟书就想吃红烧肉。……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,钟书吃得好快活”。在下面第八○页里记说,钱钟书并不像他诗中所说的,“忧卿烟火熏颜色,欲觅仙人辟斗健保他一点不羡慕神仙的不吃饭,以为“神仙煮白石,吃了久远不饿,多没趣呀”,云云。这些都可以和钱钟书的诗文相印证。《槐聚诗存》一九三七年收有一诗,其长题后几句略云:“拉丁诗人Lucretius咏物性卷二谓‘哲人寡嗜欲,荫树临溪,藉草以息,乐在其中’。命意仿佛。微恨其于食色天性度外置之,则又如司马谈论墨家,所谓俭而难遵矣。余周妻何肉,免俗未能,于酒则窃学东坡短处,愿以羊易之。”Lucretius就是卢克莱修,“咏物性”是指卢克莱修那本《物性论》。“周妻何肉”指修道之累,出处在《南史周氪》。陈寅恪有两句诗同样用过此典,说:“周妻何肉尤吾累,大患分明有此身。”(见《癸未春日感赋》)但旨趣之间已是大相径庭。“东坡短处”指不能饮酒。这个别致的长题加上杨绛的记事,足征钱钟书的人生态度有俗世精神,并非别人以为那样深居象牙塔而不食人间烟火。

  又有人认为钱钟书《管锥编》中所论,大多只是些“人情世故的体认”,谈不上有什么“当行”的学术义理,这自然是不值一驳的妄语谵言。在《记钱钟书与〈围城〉》里,杨绛说钱钟书虽然“痴气旺盛”,可是他并非完全不知世事。钱钟书于世故有切实的体会,而且常不避琐屑将其“拈出道破”,就像他称赞司马迁的《货殖列传》,“洞达世情,敢质言而不为高论,尤非常殊众”。在这本书的第一五八页,杨绛记到他们与胡乔木的交往,底下有几句说他们对胡的态度,说:“可是我们和他地位不同、身分不同,他可以不拿架子,我们却知道自己的身分。他可以随便来,我们决不能随便去,除非是接我们去。我们只能‘来而不往’。”这个与地位较高朋友交往时所持的态度,正是《管锥编》第九九五页所畅论过的,那一节末尾云:“周密《浩然斋雅谈》记韩维基语:‘凡亲戚故旧之为时官者,皆当以时官待之,不当以亲戚故旧待之’;西人亦谓:‘朋友得势位,则吾失朋友’(A friend in power is a friend lost);洞明世故,足以笺朱穆之《书》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