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也是一种境界--孙犁同志耕堂摭忆

时间:2022-04-14 09:46:06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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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寞也是一种境界--孙犁同志耕堂摭忆

罗雪村

老作家孙犁同志去世了,在7月11日细雨绵绵的清晨。这天,我在网上看到一张孙犁同志在家中与友人的合影。其屋内那些熟悉的陈设,不由让我想起那一天……

是1994年4月15日,我与人民日报副刊的一位老编辑一同到天津。在参加一个会议之前,她带我去看望孙犁同志。其时,孙犁同志已迁新居。他原先住在多伦道,太吵闹。1990年,孙犁同志搬到鞍山西道学湖里一个新建的居民小区。那儿远离闹市,很僻静。楼前一簇簇海棠花正暗暗地开着。

孙犁同志住三楼。门口未装防盗门。我们进门时,孙犁同志正在阳台拾掇花盆。他瘦削甚至显得孱弱,举止安详,衣着素净--灰白色布衣,蓝布裤下一双圆口布鞋,目光慈和,一看就是位平和和易于亲近的老人。

在书房落座后,我们与孙犁同志随意地聊起来。我不时环视这间书房:它面积不大且低矮,但简朴整洁的陈设却使它显得宽舒敞亮。依墙而立的是两列不高的书橱,有点特别的是,主人将这些书橱的玻璃门都衬了白纸,这样,就没有了“书橱之内,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”的杂乱感觉了。临窗的书桌是老式的三屉桌,那把藤椅看上去也很有些年头了。墙边立着一幅中国画,画面下方是一棵水墨泼洒勒染的大白菜,上款“朴实无华、淡而有味”。孙犁同志说,这是他去年病中一位不相识的画家惠赠的。我想,这也一定是一位了解作家,熟悉他作品的人。我由此想到这位从冀中安平县农村走出来的老作家的几件生活小事:他在饮食上还顽固保留着农民的习性,好喝棒子面粥,几乎长年不断。他对从头年冬贮大白菜根部生出的黄色白菜花喜爱之极,精心放在水盆里,摆置书桌上……有人会觉得这种简单的日子索然无味,但往往是,一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反而会让人活得更奇异,更意味深长。你看孙犁同志晚年的散文随笔,在他凝练平淡的语言后面,不就蕴涵着深广的人生智慧并让人回味不尽吗?书橱上还有一个饰物--小葫芦。这农家屋檐篱下的寻常之物又为书屋平添一缕乡野气息。再早几年,孙犁同志说他每年要买一只蝈蝈挂于窗纱上,“以其鸣叫,能引发乡思。”在小葫芦旁边还斜立着一块木匾,上面雕刻着一个篆字。孙犁同志说那个字念“耕”。这天,我画了一幅书屋的速写。随后,孙犁同志在画旁写下“耕堂”二字。“耕”,犁田也。正好暗含一个犁字。孙犁同志大概是以此自喻像农夫一样,以笔代犁,终日在此扶犁执耨,默默耕作。孙犁同志晚年出版的不少作品都以“耕堂”冠之。如《耕堂读书杂记》、《耕堂散文》、《耕堂劫后十种》、《耕堂文论》等等。

后来,我曾依“耕堂”之意,刻制了一帧取自汉画像砖上牛耕图纹样的藏书票。寄去几日,孙犁同志便复函曰:“藏书票的创作犹为欣赏,望再印若干张,以便贴在我珍贵的藏书之上……”

孙犁同志崇尚安静的生活,晚年犹甚。1988年6月间,他在给我的一位同事的信中就流露了这种心情:“这一程子,我一直准备搬家。最近已经到了关键时刻,……我在云游中,度过了前半生。那些年,每当早晨起步的时候,从来不考虑晚上睡在谁家的炕上。现在老了,想的是安静二字,这在当前,又谈何容易!”终于,他有了“独单”可以让他进入“一人在室,高烛并肩,庭院无声,挂钟声朗,伏案修书,任其遐想”的情境。孙犁同志告诉我们,他现在每天早上到楼下散步一二十分钟,然后听广播新闻,翻阅报纸,再有就是鼓捣鼓捣书,看看信……感觉他那时虽因年迈且身多疾患而深居“耕堂”,但其心境悠然安然。那天,我顺便请孙犁同志为报纸的一个专栏题写刊头字。记得当时他边走向书桌边笑曰:“我要一个人静静地写,一有人看我就写不好”。那个时期,孙犁同志仍写了不少随笔、散文和书话。他从不喜欢凑热闹,但针对社会上,特别是文界的一些风气,他以一个作家的良知,发了一些议论。也许是屡碰钉子,他感到了一人一言很难奏效。后来,他选择了缄默。他说自己一生中提出过两次“离得远一点”,一次是离政治远一点,他以为正是赖此得以存活至今;另一次就是离文坛远一点。“现在人们多爱凑热闹,真正能够坐下来做学问的人很少了……我宁可闭门谢客,面壁南窗,展吐余丝,织补过往。”

他一生做人为文,走的就是澹泊、寂寞之道。这在他并非曾经沧海之后的超然--尽管他经过烽火岁月,劫乱年代--我觉得这是他骨子里就带着的。从他身上我感觉到,寂寞也是一种境界。也只有安于寂寞,才能不为争名于朝、逐利于世、取媚于名所累,才能保持住一个文人人格的尊严。

再后来,我也不断能听到有关孙犁同志的近况,但都是不太好的消息。副刊那位老编辑于1996年又看望了孙犁同志。回来讲他身体特别不好,说自己“快要崩溃了”。1997年春节后,孙犁同志的儿子将他从自己独居的住所接到河西区友谊道家中养病。听说他开始还能在室内轻轻活动,后就长期卧床静养,再以后下床吃饭、如厕都要人来搀扶了。曾听北影的潘文展伯伯讲,他1998年去天津,看望了孙犁同志。“他还是那身布衣,握手还有力,但已说不出来话了。”

人,终为灰土。书,方以传世。孙犁同志走了。他驾鹤西去的天国,我想,那里一定很静。

《中华读书报》2002年7月26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