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至:学贯中西的一代宗师

时间:2022-04-14 12:32:13 教育新闻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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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至:学贯中西的一代宗师

叶廷芳

中国二十世纪的各类风云人物大多在十九世纪末、二十世纪初纷纷诞生,故在这两个世纪之交频频让我们纪念。在这个风云榜中我们很容易找到诗人兼学者冯至的位置。作为诗人,他学生时代出版的抒情诗集《昨日之歌》与《北游及其他》就瞩目于诗坛,甚至被鲁迅誉为当代“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”,尔后又以糅合中西某些诗歌风格的特点写成的《十四行集》、散文集《山水》以及解放后写的诗集《西郊集》、《十年诗抄》、《立斜阳集》、散文集《东欧杂记》等作品,屡屡博得文坛好评。晚年合乎逻辑地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;作为学者,他曾先后出版专著《杜甫传》、《论歌德》、《德国文学史》和论文集《诗与遗产》等,并译有多量的歌德、席勒、海涅、里尔克、布莱希特等大诗人的作品,成为院系调整后的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的第一任系主任、中国科学院(1977年起分出中国社会科学院)第一批、也是唯一的一批学部委员之一和外国文学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。

冯至先生是“学贯中西”的一代宗师。他既有国学的扎实功底,又有西学的深厚造诣。他不但能用母语写出优美的诗歌、散文,而且具有古文的过硬基础,故他对中国古典文学也相当谙熟,尤对杜甫的研究卓有成就,以至拥有权威性的发言权。在德国留学的五年里,他不仅攻读了德国文学,而且也攻读了德国哲学。所以他关注的德国作家多是哲学味道较浓的诗人,除歌德、席勒、海涅外,他也关注带有“现代”特征的诗人:诺瓦利斯(这是他的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)、荷尔德林、里尔克等。他翻译的上述古典名家的诗歌、散文和美学论著在我国拥有众多的读者;他翻译的里尔克《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九封信》最早向中国读者介绍了这位世界级的现代诗人,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。由于冯至先生在两个领域里的显著成就,他获得“双肩挑”的雅称。毫不意外,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中宣部在组织大学文科教材编写的时候,冯至以《中国文学史》与《欧洲文学史》总负责人的资格参与并领导这两部著作的编写工作。

冯至先生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,除了他的作品与著述以外,还有他严谨的治学精神。凡是他自己确立的研究项目,他从来不从书本到书本,引经据典地生吞活剥,快速成文成书,而是依据自己丰富的创作实践和长期的生命体验,将自己的灵魂融入研究对象,作出令人感佩的解读和阐释。无论是他的中国文学研究的代表作《杜甫传》,抑或他的外国文学研究的代表作《论歌德》,论篇幅都不长,各约十五万字。但是它们的诞生过程都不短,尤其是《论歌德》,前后断续达四十年!这不禁令人想起歌德的《浮士德》,前后写了六十年!冯先生分明是用歌德写《浮士德》的精神来写《论歌德》了!无怪乎,当我收下他送来的这本书的时候,我一口气就把它读完了,觉得论者和作者字字句句都在进行着生动而深入的精神交流,读来令人刻骨铭心。难怪,有一次我表示希望他再写一部关于歌德的书,他断然说:“够了。写得多有什么好!”的确,这部书几乎凝聚了他一生的精血,再写下去,就是“制造”篇幅了!

冯至先生恪守的治学原则是: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这是他经常告诫后学的箴言,也是他用以律己的一句座右铭。他对研究对象和有关资料总是以彻底弄明白为前提,决不生吞活剥,人云亦云。有一次我编一部书,组织多人撰写十几位有代表性的现代主义作家,其中的里尔克我约冯先生来担笔。他同意了。但到时候他未能交稿。我宽限一次后又宽限一次。最后一次去取稿时,他深表歉意地说:“叶廷芳,我跟你说实话:里尔克的后期作品我并没有搞懂,所以不好写。”我听了深为感动,觉得先生在我国是以里尔克的最早介绍者闻名的,如今却这样直率地在学生面前承认自己的欠缺。然而,想到出版社的频频催稿,我又十分焦急,就说:“哎呀,冯先生,您太认真了。关于里尔克的资料那么多,您参考一下别人的就是了。”他不无激动地反驳说:“别人写的那是别人的看法,诗这东西主要靠理解。人云亦云,那是问心有愧的!”这一回答掷地有声,深深震动着我的灵魂,觉得老先生这里所坚持的,正是我辈或后辈所缺乏的。作为昔日老师,他继续在给我上课。在尔后的治学生涯中,冯先生的这种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,时时都在鞭策着我。

冯先生虽然掌握丰富的母语功力,但无论他的诗文或译作,从不生花妙笔,铺张辞藻,而是文如其人,朴实无华。他经常以这种精神教导我们后辈,尤其在撰写辞书的时候。他也把像他这样的同调者引为自己的精神知己。他曾赞扬布莱希特的文字“简练”得“几乎不能增减一字”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有一次他在前民主德国文艺界的朋友陪同下去柏林的名人公墓扫墓。他带去一个花圈,原想献给著名诗人、原民主德国文化部长贝歇尔的,但他发现,附近布莱希特的墓碑,只是一块不足一米高的未经雕琢的三角形石头,上面只有贝托尔特布莱希特的德文名字,连个生卒年都没有。他激动不已,临时决定将这个花圈敬献在布莱希特的墓前。是的,布莱希特的文风乃至他的日常生活,包括在墓旁的住宅,就是这样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