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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谈启蒙
汪丁丁
1997年7 月天则年会邀我首先发言,我发言的题目叫做“什么是
启蒙?”,其中论证从康德谈启蒙的意义到后现代思想家如福柯谈启
蒙,尽管意图各异,思路万千,基本态度却还是同一的,那就是对一
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所持的批判态度,这是任何社会里任何一个知
识分子都应当采取的立场,否则就失去了知识分子的意义。
1998年9 月天则经济研究所与《读书》编辑部主持戊戌变法失败
百年祭,特约王元化先生首先发言,无独有偶,先生发言谈论的题目
又是“启蒙”。有感于知识分子普遍的失落,普遍的无视知识分子的
社会职能,普遍的社会道德瓦解,王元化先生指出我们尚若能够做到
当年胡适先生讲的“不降身,不辱志”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知识分子为什么首先必须坚持批判主流意识形态呢?难道不应当
首先分清主流意识形态的孰好孰坏并且支持好的批判坏的吗?我对这
个问题的回答是:分清是非,明辩好恶,这只是知识分子之为普通人
的立场,而不能成为知识分子之为“知识分子”的立场,社会若想健
康地存在,就必须有一批叫做知识分子的人,始终处于“边缘”位置
上,对社会主流保持距离从而保持批判的态度,那些不愿意如此远离
主流立场的知识分子,他们幻想着“大隐于市”,身在朝中仍能批评
朝政,这个办法或许在古代中国有洁身自好的功用,但在现代社会却
是与知识分子的社会功能风牛马不相干的。
所谓“主流”,就是社会多数人的看法或者立场或者既得利益。
主流总是与社会的权力和利益相结合在一起,相得益彰的。假如人类
社会生存在一个确定的世界里,假如永远不必担心灾难从不知何处降
临,那么人类社会或许没有必要保护哈耶克所说的那些“匿名的少数”,
社会尽可以把持有不同见解的少数分子一网打尽,舆论一致,全国山
河一片红,然而这是幻觉,人类生存境况曾经非常严酷,并且正在变
得越发严酷,为了在最大几率上能够应付未来的变局,社会应当鼓励
每一个个体在每一个可能的方向上探索和生活,应当尽量避免把鸡蛋
放在同一只篮子里的风险,人类知识的积累是典型地具有“路径依赖
性”的,在知识边缘处对知识的探索可以在无数方向上进行,人们天
然地倾向于沿着知识传统的主流方向进行探索,从而节省了许多说服
自己和说服别人的力气。不过,这样一来便极大地增加了走进死胡同
的风险。所以,为了知识的繁荣,人类社会应当鼓励一切个体在一切
方向上探索新的知识。
主流的立场总是最容易坚持的立场,也是与名誉地位利益结合得
最紧密的立场,不论这个主流立场是正确的,好的,高尚的,还是错
误的,坏的,卑劣的,它绝不应当是知识分子所坚持的立场,尽管一
个特定的知识分子,他在特定场合作为普通人可以坚持特定的主流立
场。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,可惜这样的人很少,应当在自己的观点变
为主流观点的时候,离开自己以前的观点并且对之采取一种更加批判
的态度,不如此就难以“边缘化”自己。在这一点上,中国古代知识
分子--“士”,他们的理想和践行不是典型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和
践行。当他们所主张的“道”成为主流的时候,他们往往愿意由“士”
进入“仕”的角色,做官,辅佐君主;当他们的社会主张被社会抛弃
的时候,他们喜欢采取“世无道则隐”的态度,这样的践行不是对社
会的积极的批判,而是消极的批判,它对社会的影响力来自于道德的
感召,它寄希望于社会成员内心潜藏着的道德意识。这固然是社会演
进的一种可能性,却正在日益被现代的演进方式取代。
现代社会正在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形态,这是因为受到现代工商
业的影响,人正在成为积极的、人世的和高度依赖于他人行为的人,
那些不在场的话语越来越不能够为人所知,隐居越来越形同自杀。另
一方面,现代性涵义之一就是传统道德的失落、教育正在被重新构造,
而教育的教化功能正在被专业化生产“教育产品”的功能取代。人生
越来越成为美术的,而非艺术的。面对如此局面,知识分子的功能只
有通过对社会采取积极的批判的立场才有可能实现。一个当代知识分
子,当然具有当代的人文关怀,然而这还不够,为了使这种人文关怀
不流于刘小枫所谓的“知识分子的自恋性话语”,他还必须入世地批
判主流意识形态。
最后,当代知识分子如何实现自身价值呢?试图通过对社会的
“道德感召”固然是一种可能,如上述,却很可能是虚幻的可能。事
实上,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,在于其内心常常发生一种高扬人性的
冲动,或许我可以把它叫做“知识分子冲动”(凯恩斯描述性地提出
过投资者的“野兽冲动”)。正是这种内在冲动把知识分子带到他天
职应守的位置上去。
任何一个能长期演进的社会,总有少数社会成员,他们的功能是
对社会实行批判,使社会不至于茫然走进死胡同里去。而社会的多数
成员,由于他们祖先的生活方式或意识形态的成功,盲目地落入汤恩
比说过的“文明陷阱”内,将原本成功的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变为真
正“教条”。在这一意义上,哈耶克讲过的“少数的匿名者”,他们
是一个社会的真正的“贵族”。而多数人则是盲目的“平民”。注意,
我说的是精神意义上的贵族,不是既得利益意义上的贵族。苏格拉底
是雅典人里的“贵族”,而杀死苏格拉底的那些雅典贵族则是雅典的
“平民”。哈耶克的贡献在于他告诉我们说:匿名的少数是必须匿名
才有意义的。社会不可能预先知道谁将会是拯救社会的英雄人物,社
会只能靠了保护一切少数意见的制度来保护那匿名的少数,这是民主
制度的真精神。知识分子于是总是少数人,于是总要为维护民主的真
精神而奋斗,于是总要对多数人的意见保持疏离。
“启蒙”,它在上面的论述里就等价于“给人以自由”。
转载自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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